2002年的时候,小区还不像现在一样随处可见,居民楼毫无规律地叠在街巷的两边。家家户户的女人们最大的乐趣便是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三三两两背地里对某户人家的揣测和议论,凡是谁家发生了些什么,无论大小,必会由女人们带着或是艳羡或是鄙夷的神色在一天之内全部传开。因此,街坊们几乎不屑于隐藏家事,连吵架都敞开大门。
而我认识白一似乎也正基于此。从我十六岁那年搬到她家对面开始,几乎每天傍晚,从她家敞开的大门里,都会传来整两条街都能听到的激烈争吵声。而缘由无非就是白一闯下了什么祸端,惹母亲生气。若是寻常人家,母女二人日日如此,最终必是会由父亲出来劝架。而我却从未见过白一的父亲,听街坊们说,白一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维持生计。而白一和母亲则租住在一间小平房里,由母亲四处给人擦皮鞋来补贴家用。
白一的母亲是个脾气火爆的女人,即使是和擦皮鞋的女人们坐在街边等生意时,也常常毫无顾虑地扯开嗓门与她们争吵。并且因她的伶牙俐齿和尖酸刻薄,几乎无往不胜。是以,女人们都心照不宣地迎合着她,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而这种唯我独尊的快感往往会因两类人的出现而烟消云散,前者不消说,自然是顾客,后者,便是白一。彼时白一十七岁,模样是完全不同于母亲的白净和瘦弱,性子却是实打实的乖张桀骜。听课、写作业都全凭兴趣,敢在任何课堂上睡觉,考试成绩也向来一塌糊涂。
而我自读书生涯伊始,便是人们眼中的模范生。听话懂事,成绩优异,严格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从来不惹乱子。
于是,从得知我与白一同读一所高中的那天起。白一的母亲便日日央着我的母亲,希望能让白一和我在每日放学后一同写作业。母亲虽然不太情愿,但又怕坏了与新邻居的关系,只得应下了。
在餐桌上提起这事时,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看我,说:“好好同她相处。”
于是,我与白一同学的同窗生涯正式拉开了序幕。
隔日晚上一放学,白一便被母亲送到了我家。母亲笑着,父亲笑着,白一的母亲笑着,我也笑着,仿佛在完成某项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只有白一不笑,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抬着头,好像在看天上依稀可辨的星星。
此后,是预料之中的相对无言,我们各占书桌的一边,却不发一言。
我低头写作业,终于只剩下地理的时候,忍不住叹口气,烦躁地抬头,看到白一低头看书的侧脸,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是真真切切的神采飞扬。
那一刻,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蛊惑,我不由自主地问她:“你看什么呢?”
她被我吓了一跳,愣愣地将手里的书移到我面前。
以世界地图为背景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地理图册。
我一脸惊恐地抬头看她,她也刚刚将视线从我满是红叉的地理习题册上移开,一脸惊恐地望向我。
死一般的寂静后,我们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那以后,白一便成为了我的地理家庭教师。
我不止一次地赞叹她对地理问题的敏锐的领悟力和感知力,那些我永远分辨不清的花绿地图仿佛就活在她的脑海里,从来都靠硬背的知识点她也能向我道出原因。
与此相对的是我独对地理毫不开窍的迟钝,常常让她气到直翻白眼,直呼“教不下去啦!”却又拿我的撒娇耍赖毫无办法。如此日日下来,倒渐渐习惯了。
时间匆匆流逝,飞快地,我们迎来了分班考试。
从入学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场考试有多么重要。它的成败直接决定着我是否能够进入梦寐以求的A班。
我很慌乱。
虽然在白一的帮助下,我的地理渐渐有了起色。但也只是中等水平,这就意味着,我的其他科目必须发挥到极致,以弥补地理的差距。但坦白讲,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告诉自己别害怕。然而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当我花了十分钟还是没能做出一道地理题之后,无边无际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终于还是叫嚣着将我淹没。我抬起头来,愣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放弃好了。我关上书,开始缓慢地收拾东西。
“晓晓,你的梦想是什么?”白一突兀地开口。
我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她却极缓慢的笑了一下,说:
“十岁那年从柜子里翻出离婚证的时候,我就知道爸妈已经离婚了。可是妈妈要强,一直瞒着所有人,我就装作不知道。
她还一直让我好好念书,说爸爸打来的钱都存好了,专门用来供我念书。可是我却看到她半夜起来坐在灯下面哭。
我长大了,念书花的钱越来越多。我知道她快撑不下去了,所以我每天都在学校闯祸,每天都跟她吵架,想让她放弃供我读书的念头,可谁知道这个女人,倔得简直像头驴。但现在不同了,再过两天我就十八岁了,我可以替自己做主了。”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看我:“晓晓,我以前的梦想是当地理老师。但是现在,我更想保护妈妈。”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确信我从那里看到了星星。
后来,成绩出来,我顺利地进了A班。
也是在那一天,白一和妈妈从对门搬走。
她没有同我告别,没有眼泪,也没有拥抱。
只托妈妈转交给我一张字条“晓晓,你已经长大了,该为梦想做点儿什么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白一。
我常觉得她就像吹过大地的第一缕春风,带着些料峭的寒气。
然而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春天来了。
(作者系2017级新闻传播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