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湖墨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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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作者:夏梦婷 编辑:赵筱雅 时间:2017-06-05 字号: 【大】 【中】 【小】

她醒来的时候,透过半开的窗帘看见外面的天空才蒙蒙亮,在这略微寒凉的季节里,阴灰灰地夹杂着轻薄的潮气。她有些吃力地将身子探出去,然后轻轻转开了对侧的床头灯,把盖住灯芯的脑袋尽可能的往下压,让绝对柔和的光线不至于刺到她丈夫的眼睛。于是,就仿佛是暖阳里挣脱出来的小绒球,扬起空气里的轻尘,咿咿呀呀,跳跃在他仍旧安详睡着的小半边脸上。就和每一个没什么变化的早晨一样。总是先行清醒的她会开始听着实际上从电视机里传来的细碎的咿呀声音,靠在床头又微微眯了一会儿,然后下床到厨房里捣腾。

从很早开始她就已经不会再感叹当年的自己晚上总是精力充沛了。她现在和他每天吃完饭就上了床,打开柜子上的电视机,调到某个固定的台,看着那些冗长的没什么新意的电视剧。剧情精彩的时候,勉强还能撑到九点,可事实上大多数时候,还不到八点,他在她身边就已经张着嘴巴打呼噜了。谁也不知道最后他怎么平躺下来的,而她就在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噜声中也陷入了更深的梦境。等到第二天清晨,她便可以看见电视机不知疲倦地变换着画面,三不知地还眨巴两下,就像是年迈失修的他们,也跟着每况愈下了。

好像前几年他还会更晚睡下,更早起来。他喜欢在清晨的时候坐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她也醒来。她走到他身边把塞满烟蒂的烟灰缸端出去,他才把最后一根泛着红的烟头也掐灭在缸底,然后沙哑着声音说,我去买早点。她有时候也会饱含沧桑地回忆起,似乎从她和他相遇的时候,他就是个抽烟抽得特别凶的人。最初他们同居的屋子不大,房间里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烟灰缸,被截断的烟屁股星星点点地拱在里面,甚至有的漫到了四周,而他的嘴里却永远还吮紧着最后一根。她在年轻的时候和他接吻,嘴巴里涌满了尼古丁的味道,她最初就像接受了这极具颓废的气息一般接受了他的一切,然后到他四、五十岁的时候,在他满口黄牙每次抽烟咳嗽到皱纹胁迫着眼眶也深深凹进去的时候,她就用最恶毒的话恐吓他说,你的肺终有一天会腐烂不堪满是沟壑,一寸寸吞噬掉你整个人的。但他只是浑浊着眼睛挤了挤眼角深邃的烙纹,习惯了,他说。他戒不掉的烟就像他们最后反复咬合,直至根深蒂固的感情。还称得上爱情的那点包容或许早已经被磨蚀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近乎顽疾的一种依赖,不是主动去接受这一切,而是习惯了主动架构这一切。

这固然没什么不好。老夫老妻的他们,没有谁比得上对方更熟悉自己了。刚结婚那会也吵过,像所有无可救药总会腻烦永不知足的人们一样,两个人试图把彼此的灵魂执拗地嵌到对方的骨头里,就会感到卑劣的胁迫和潜在欲望的出逃。还想着摆脱对方的桎梏会不会有更好的生活,可短暂失去了过后却发现这种已然烙下却狠狠抽离的痛远远大过所谓的奇形怪状的自由。最后,孩子重新架起了羁绊,那点眷恋终归成了生活。长久的依赖,就成了其实连爱情都比不上的最佳状态。介于激情和颓唐中间的一种含混不清,比亲情少了那么些纯粹,比爱情又多了那么些稳定。

尤其在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远走高飞之后。也就只有你了。她白发苍苍地弓着背站在月台前,看着大儿子带着她的孙子孙女欢欢喜喜地钻进了轰隆隆远行的火车尾,一节串一节的车厢摇晃着圆滚滚地肚皮往前进。她抓住了插在一旁的他的细胳膊,因为肌肉萎缩空落落地荡在袖口里的那只细胳膊,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紧了紧,然后他点了点拐杖,缓缓地转过身去,她觉得他无比温柔。他说,回去吧。

她有时候会流着泪想着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和他好像有好几次都不得不开始含着腰坐在四四方方的椅子上,就像他们一起目送着三个孩子们依次结婚、结婚、出嫁。每一场酒席都极尽可能地办得风光,人流涌动的宴请宾客里,他和她坐在明得刺眼的舞台正前方,看着熟悉的人挽着另一个即将要学会熟悉的人,沿着红灿灿的地毯,穿过五彩斑斓的花架,踩过高而阔的舞台,慢慢踱向越来越远的地方。她想着在欢庆一堂的年夜饭桌上,坐在身旁的他尤为兴致高昂地和儿子、女婿进着酒,满面油亮亮地红光,眯着眼看小餐桌上孙子孙女们闹作一团的模样。她也低着头笑,厨房里忙进忙出,给孩子们煨汤,接着是儿子帮着他收拾饭桌,女儿帮着她洗碗,收拾完毕后一家一家地告别,她拉开铁门把最后的一袋香蕉塞到儿子手上,回到客厅里又看见他瘫在沙发上,神情里换上了落寞和悲伤,以及浑浊的瞳孔里盛满的人走楼空的满目荒凉。于是她递了一杯水给他,然后坐到他身边,有些氤氲的夜色在他们的周围慢慢暗下。

她也记得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开着玩笑说等把孩子甩手了,就可以再次回到久违的二人时光,那个时候他们可以花上所有冗长的时间坐在客厅的阳台前守着日出日落,可以一起踱到楼下,他下会儿象棋,她玩几盘麻将。他们可以就着点少分量的青菜,偶尔喝点暖融融的汤,煮烂的萝卜和肉是咬得动的,她有胆结石,所以不能吃太多的鸡蛋,他还是喜欢稀饭搭配咸菜,换上假牙之后的他甚至能吃有点硬的馒头。每一天每一天,其实都很好过。他们早早地入睡,睡眠在入梦之处尚还很安宁,只是天刚昼亮就开始变得浅而轻。他们呼吸着一天之中最好的朝气和湿气,缓缓挪动着渐至腐朽和生锈的四肢,她发现他咬着厚重的鼻息张着的嘴淅下狼狈的液体,她也闻到了自己骨骼里散发出的挥之不去的年老气息。有的时候,有的时候,她也会疲惫地闭上眼开始想,开始想终有一天,会不再升起的太阳。

她想起她坐上轮椅的时候,他的肺里也查出了弥补不了的毛病。他在帮助她从床上坐到轮椅之上的时候,磨砂的手掌会硌到自己同样皱成一团的皮肤上,带着某种温热的、团集在掌心的、绵薄的力量。他把她推到阳台,看着她半眯起了眼睛,他那个时候还在抽烟,只是终于越来越少了。他守在她的身边,他们大多数时候开始安安静静。她在不说话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紧缩进唇齿的嘴巴,干枯枯地像是还在榨干着她残存的水分。那个时候,他们仍旧没选择和儿子或者女儿住到一起。那个时候,要远走的大儿子要搬去新房,还在辗转的二儿子也在筹钱买房,嫁去的女儿挺着大肚子,所有的东西都像是在忙着时过境迁。她想能不能和大儿子一起住,但孙子孙女在隔壁房间吵吵闹闹的喧嚣,大儿子有些犹豫地支支吾吾,媳妇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她的眼角才觉有些生涩的湿润,然后是他夹着烟蒂,辗到房间里皱着眉头,表现出极不情愿的模样说,老婆子,我想就我们两个过,人多了,还吵。大儿子有些尴尬地附和,她低着头表示应允。这件事他们再也没有相互提过,但他知道,她在某些个晚上,半掩在被窝里偷偷地流泪,就像每次散场的年夜饭一样,挤满了沉寂的细碎的感伤。

也就只有你了。他也跟她说。像是很多年前梦的低语。他们还是开着咿咿呀呀的电视机,他又先一步沉沉地睡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直到那天清晨,她疲惫而又怅然地睁开眼睛,半拉开的窗帘恍然隐匿了无数个四季,清浅的微光渗过灰蒙蒙的天空淅进了幽暗的房间,她挣扎着坐起来,床头的灯暗着,电视灰白地沙哑着,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满是沟壑的脸滑下。她想着刚才那个漫长的漫长的,像是永远没有边际的梦,也想到这已经是他先于自己过世的,第三年了。

(作者系文学院2014级中文基地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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