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陌生的人,是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我没有和他讲过话,也没有受过他的宠爱。我对他的记忆只有一个画面,是在童年时,我在楼上透过木板小缝偷偷地看他,他坐在楼下门口的那个长凳上抽叶子烟。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小孩儿在木楼上趴着缝里往下瞧,楼下一个老头儿坐在长凳上抽着烟,除了烟雾袅袅,楼上楼下的画面都极其静。而这两个人,是孙女和她的爷爷。就是这样而已,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他在每个傍晚坐在楼下抽烟,而我在大多数的傍晚趴在楼上偷看他抽烟。看似静止的画面,其实我在楼上从未消停过,看到烟雾的形状手不自觉地就跟着画出相同的形状,看到他吸的时候忍不住也跟着吸一吸。有时候他吐一口好长的烟,我也跟着他吐气,坚持不住的时候就要发出怪声———“噗”地一声,我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被他发现。然后他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鞋子不小心在木板上弄出窸窣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我就在那个木板缝中和他对视了。我瞪大了眼睛,吓了一跳,像被发现做了坏事一样跑出了木楼。
爷爷去世那年是 2005年,我们家在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办酒席。我给爷爷守过一晚上灵,跪在爷爷的床前,看着床下那盏灯不能让它熄灭。夜里,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周围都很静,我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害怕。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死亡就是这样神秘的一件事,手指不会动了,血液不会流了,连呼吸声都不再有。我觉得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我又想起童年时我趴在木楼上看他抽烟的那个场景。现下他躺在我的面前,没有了木楼的屏障,我终于可以好好看他,是比童年时更静的,是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此前我和他最近的距离是隔着一座木楼,我从来没有牵到过他的手,摸过他的头发。而现在在灵堂里,他就在我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终于可以仔细观察他,我发现他的嘴巴也没有那么大,可是怎么能吐出那么大的一股烟?我忍不住就要去摸摸他———是冰凉的,我还只摸到白布的一角,就感受到是冰凉的,白布下会是更加冰凉的,我像小时候那次被发现一样惊惶地缩回了手。
就是在那一刻巨大的哀伤涌上心头,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连趴在楼上看一看他也不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跑下楼去和他并排坐一坐,就算不说一句话;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他的第二个记忆就直接是我给他守灵;是因为我们爷孙这样面对的画面真的静了,我再也画不出烟雾的形状,也再不能跟着他一起对着空气吸气吸到岔气。是因为来不及啊,还没有来得及和他打破坚冰。
送灵的那天所有人都抹了眼泪,只有我全程都没有哭———在那一晚已经哭完了属于爷爷的眼泪。下葬的时候我正好看到远山上袅袅的雾气,我又忍不住手指描画那烟雾的形状,以及想起那个被发现的仓惶跑掉的下午。
我知道,爷爷,我们从未陌生过。
(作者系201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