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又是飘飘洒洒的细雨。
淫雨在户外哭泣,瘦叶在窗前瑟缩。独步冰冷的夜街,淋着稀疏的雨水,落叶固执地飘零在身旁。昏黄的灯光拖长了我的影子,沉重的思绪久久不能散去。
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日子里,我愈发想念我的母亲。
这个夜晚只有母亲的影子伴我左右,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其实母亲并没有远去。她就在我的身旁,直到永远,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举手投足依旧那么清晰、那么慈祥,入脑入髓的情感是永远都不可能忘却的。
穿过漫漫长夜,依稀间我仿佛看到母亲手提着一盏油灯,她正在呼喊着我的乳名。我已泪流满面,情不自禁。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又直直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瘫倒在地,朦胧中觉得母亲已化作一朵圣洁的梅花轻轻地、轻轻地飞上了天堂……人不管年龄有多大,失去了母亲都有了成孤儿的感觉。因为母亲是最疼你、最爱你的人。她先把你放在身体最温暖、最柔软的部位孕育,又含辛茹苦地将你养育成人。世上再没有人能将你爱到这样无私长久。
母亲,我们又来看望您了!我们没带纸钱,没带香烛,没带鞭炮……我们知道您不要这些。我们只有深深的怀念,怀念母亲,不仅因她的美丽、温柔,还因她那永不消逝的爱。
2007年1月17日。就在那天,我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全家人的呼唤都不能将母亲唤醒。母亲就那样狠心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就算是父亲哭得昏倒,就算我们拼命叫她,她也没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母亲去世已经十年了,我一直想写点关于母亲的文字,却发现思绪散乱,不知从何写起。正如诗人桑恒昌所说:“每当我写到母亲,我的笔就跪着行走。”今日想起,思念的痛苦就像一块冷却的烙铁,依然压在心头,但渐渐失去了灼痛的热度,淫雨潇潇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已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亲依稀的身影……
一
1921年,母亲出生在安徽的一个小山村里,排行老末。
母亲十四岁就离开家乡去合肥读书,尝尽了世间冷暖,看遍了人间百态。1946年,母亲从国立贵州大学土木工程建筑系毕业。听母亲说,当时建筑系只有她一个女生。那时的母亲水灵秀美,双眼皮,大眼睛,乌黑的长发飘逸双肩,走起路来,长发就骄傲地飘起来,飘绿了山水,飘出了万种风情,飘活了多少年轻小伙子心底蛰伏的爱情。众多的追求者向她表达爱意,最终母亲选择了憨厚却有着伟大灵魂的父亲。
父亲常常在茶饭之余,望着在厨房中忙碌的母亲的身影,很“诡秘”地对我说:“多亏了我1944年的一次踏山涉水,从重庆颠簸了三天三夜到贵州,正是那几天的春雨,才见到了这么俊俏的媳妇。”然后,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陷入那早已逝去的岁月的回忆中。
那时父亲正在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建筑系读书。大学四年级的父亲英文出色,又被调去战区给美国人当翻译。母亲和父亲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南国立贵州大学。当时正是抗战,父亲身穿一袭军装。清癯消瘦的面庞,两眼却炯炯有神,言语斯文,身材高大英俊,一表人才。
初次相遇,父亲激动惶惶,母亲落落大方。媒妁之言把他们牵到一起。彼此一见钟情。父亲是国立中央大学的才子,母亲是国立贵州大学端庄秀丽的大学生。见面寒暄,有说不完的话语,道不完的情意。自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书信往来。父亲的每封信都情感真挚,信的开头都是“琳妹”,充满时代激情,又很有气势。母亲的每封信的最后都是写上“您的琳妹”。
爱情来得那样意外与突然。一向清高自负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就坠入母亲向他张开的那张情网。热恋之后,抗战胜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父亲母亲结婚了。
父亲母亲一直珍藏着他们年轻时的结婚照,黑白的,浸渍了时间淡黄色的痕迹。照片上,母亲穿着洁白的婚纱,乌黑油亮的长发披肩,嘴角得意地向上翘起。父亲穿着正式的中山装,留着分头,憨厚而木讷地微笑着。
那一段媒妁之言促成的婚姻,却有着让人羡慕的爱情。才子佳人,举案齐眉。母亲懂得父亲,超过她自己。在每一个面临抉择的十字路口,总是母亲先站起出来,替父亲选择方向。婚后,父亲无论是教书还是在部队工作,或转业到地方从事技术工作,从战火纷纷的年代到和平时期,他们一路辗转南下,母亲除工作外,把自己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父亲和家庭上,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撑起一家人的生活。此后,风雨兼程几十年,他们真的再未分开,鹣鲽情深,相濡以沫,伉俪恩爱一生。
二
母亲的一生充满了劳累与辛酸。历经的苦难难以计数,尤其是在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岁月。那时父亲被关在牛棚,被拉去批斗,家中时常有些“革命青年”光顾,家也被抄了。但不管环境怎样变,母亲对父亲的爱一如既往,从没有和父亲分开过,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吵吵闹闹,一起生活六十多年,已经融为一体,彼此相爱一辈子,患难夫妻六十年。
如今,母亲的离去无疑是对父亲的沉重打击。母亲弥留之际,父亲就像孩子一样扑在母亲的身上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母亲。母亲一别,就是阴阳永隔。没能实现自己与父亲相伴到老的誓言,带着对父亲无限的牵挂,永远地离开了父亲。
母亲走了,父亲的世界在顷刻间坍塌,人在一夜之间更加苍老。正如“夕阳啊,你明天落的时候,稍微快一点吧,你的残光刺得我心痛,你既不肯不去,你就快点去罢,一线的光明刺得我心痛。”这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也是母亲珍爱一生的诗。
正是因为有了母亲的爱与信任,父亲尽管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也始终坚信:党和组织会对他作出正确的历史评论。终于,父亲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岁月,打倒“四人帮”后,父亲平反了,并作为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再次受到党组织的信任与重用。武汉市规划局党委授予他一支笔:凡重大建设,规划项目必须得到他的审批才可立项、建设。他还当选了武汉市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2002年,他被湖北省土木建筑学会授予从事土木建设工程工作五十年专家和终身会员荣誉,直到七十岁才从第一线退居二线。
父亲不管经受了多少苦难,付出了多少心血,蒙受了多少冤屈,承担了多少离别,他都毫无怨气。他只是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他的毅力与勇气,很多都来自母亲深深的爱与包容、理解。
(未完待续。作者系图书馆退休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