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不从把幻想放过。———《我的幻想》顾城的诗句,无论长短,总是如同夏天的黄瓜一样,清清爽爽的。他的诗也像秋天的露水,澄澈干净,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每一首诗看似平淡无奇如白水,却像猫的爪子,总能挠到心中最痒的地方。
写下这首诗时,顾城尚且十三岁,不谙世事,懵懵懂懂,刚刚开始对世界的探索,视角独特。他还不懂得诗,却已经学会写诗了。
在十二年后,当世事千回万转之后,他却仍能写下这样的诗句:“最后,在纸角上/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许许多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跨越了十二年的时光,他笔下的诗句,依然熠熠生辉。
回到十二年前,十三岁大的孩子,被轰轰的车轮送离了“旋转着许多车轮的社会”,与写诗的父亲一道,流放边地,开始了渤海荒滩的生活。这里贫瘠,一无所有,却也一应俱全。当他漫步于家猪四散的海滩上,亦或是坐在礁石边休息时,他在想些什么?是璀璨星辰浩瀚大海,还是葱郁林木巍峨山川?然而无论是什么,最后的结局都是破灭,如同泛着白沫的浪潮褪去,带走一切。
生而为人,幻想是我们所能保留的最后一点天真,是混沌中的最后一丝清明。时代的火车向前轰鸣,我们被历史的浪潮裹挟着亦步亦趋,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拒绝。倘若连幻想也被丢弃,我们便是毫无羁绊地活着的了。殊不知,物极必反。
周国平在《对理想的思索》中写道:“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义普遍遭耻笑的时代,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理想主义者,就必定不是因为幼稚,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觉。”
如果说现实主义犹如一把尖锐的镰刀,脚踏实地地收获万物,那么理想主义则是炯炯的火炬,飘飘渺渺的,却指引着未来的方向。然而,幻想却不是理想,它比理想更为极端和激烈,它是飞蛾扑火一般得不顾一切,是庄周梦蝶的真真假假不可揣摩。它是一截蜡烛,燃尽了便除了灰烬什么也不剩下,而燃烧自己所带来的那点光与热,一个寒夜,一阵疾风便足以扑灭。幻想是决绝的,每一次幻想的萌生都是饮鸩止渴,都是以直面更加残酷的现实作为代价。
然而,如之奈何。
幻想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可控制的马匹。它与浪漫是一对双生子,始终奔腾在某些人的血液里,伴随着他们的每一次呼吸,生生不息。停止幻想便是截断了生命,一如顾城。
幻想的末途是另外一个幻想。它的每一次无声破灭都能创造新的更大更好的幻想。然而当幻想的源头干涸时,幻想也就走向了尽头。“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不曾把幻想放过”,最后一个破灭的幻想就是幻想本身,十三岁的顾城早早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二十四年后,他所能依赖的、欣然给予他幻想的人纷纷出逃,他也就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顾城最后的时光是在激流岛度过的,激流岛静谧安宁,与世无争,寥寥无人,恍若世外桃源。他在岛上养鸡种菜,绘画写诗,尽力勾勒出他自己的理想王国。在这个国度里,他是“光芒城堡里的伟大的可汗”,掌控一切,而妻子谢绮则努力将这种掌控变得平静与合理。然而粉饰的太平终究会褪色,被小心翼翼保护的幻想终究不能与世相容,终究会一步步走向虚无。
当锋利的刀斧举起又落下时,被劈开的不只是妻子的脊背,还有他自己———他本就是以幻想为生的人。成也幻想,败也幻想。
而那些幻想虽然破灭,却在他的诗句里永存:“我多么希望/又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种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在诗中,他仍然是那个以喂猪砍柴为乐的孩子,不曾被世俗沾染,不曾感受到世界的残酷,更不曾走投无路举起屠刀。
北岛在《波兰来客》中写道:“年轻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所以我敬佩所有背负着幻想踽踽独行的人,无论他们最终是否倒下。
尼采曾说过:“我的灵魂清澈而明亮,犹如清晨的群山。”这句话放在顾城身上同样适用。他的诗集封面上放出了一张照片:他穿着白布衫,戴着白色的起着毛边的圆顶帽子,像极了一位粉刷匠或者是数百万螺丝钉中的一颗,平淡无奇。
然而顾城的眼睛,却正如他的父亲所言,有星云流动。
(作者系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